張大千的加州歲月:文獻與作品展
張大千的加州歲月:文獻與作品展
這個初夏,硅谷亞洲藝術中心格外忙碌,“張大千加州歲月:文獻與作品展”在這里舉行, 這一展覽8月中旬移師杭州欽哲藝術中心舉辦。加州是張大千多年海外旅居生活的最后一站,追尋他的加州歲月,是復現一段鮮活的歷史,更是對大師創作與生活的進一步感知與體認。硅谷亞洲藝術中心藏在一座賣電腦的大樓里。這很硅谷。
走進大樓,找到電腦器材商店旁陳舊的電梯間,按下“4”,幾十秒后,藝術中心就到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缺乏藝術氣息的藝術場館,實在不高雅、不氣派,更像是租賃下一層寫字樓的貿易公司。受高昂租金所迫,香港有形形色色的“二樓書店”隱匿于鬧市高樓之中。同樣身處寸土寸金之地,硅谷亞洲藝術中心也算是一家“二樓藝術館”吧,不,是“四樓藝術館”。
好在“酒香不怕巷子深”,再簡陋的地方,只要有好東西,不愁無人識。這個初夏,硅谷亞洲藝術中心格外忙碌,“張大千加州歲月:文獻與作品展”在這里舉行, 這一展覽8月中旬移師杭州欽哲藝術中心舉辦。一代國畫大師張大千(1899—1983)與加州有一段特殊緣分,他曾經在舊金山以南的蒙特利半島長居(1967—1976)。今年適逢他120周年誕辰,中心利用地緣優勢,特別展出120件(套)作品和文獻資料,著重以文獻形式展示張大千在加州時期的藝術和生活,這些文獻直接來自張大千的家屬、知交、弟子,不可謂不珍貴。
加州是張大千多年海外旅居生活的最后一站,此后他便遷居臺灣,最后逝于臺北。關于張大千晚年的藝術人生,加州這一段是重要的,卻又向來被人忽略。追尋張大千的加州歲月,是復現一段鮮活的歷史,更是對大師創作與生活的進一步感知與體認。
從“八德園”到“可以居”和“環蓽庵”
卡梅爾是坐落于加州蒙特利半島的一座小城,其全稱是“海邊的卡梅爾”(Carmel-By-The Sea)。這座海濱小城距離全球高科技中心舊金山灣區只有不到兩小時車程,但它跟舊金山灣區是那么不一樣,沒有喧囂與快節奏,也不僅僅只是擁有陽光、大海、沙灘,卡梅爾精致、文藝、閑適,是北加州海岸線上最富浪漫風情的城市。這里的居民多半是藝術工作者,其中不乏大作家、大明星。對于在硅谷辛苦打拼的碼農來說,卡梅爾是一個世外桃源,是休閑度假的好去處。張大千在加州的第一個家就在卡梅爾,當時一般譯作“克密爾”。張大千有時別出心裁,在其畫作題跋中把卡梅爾喚作“佳美娥”,足見其對當地旖旎風光之喜愛。
張大千贈友人作品,1968年秋??钭R:戊申秋日寫似子剛仁兄、清渠夫人儷教。爰??嗣軤栐⒕?/span>
968年夏天,張大千在卡梅爾購宅,名“可以居”。此前他已多次造訪加州(據查最早是在1952年),1967年更是停留了好幾個月,舉辦畫展、探親訪友,多數時間住在卡梅爾。這一次,終于要把家搬來了。
1949年以后,張大千旅居海外多年,落腳過不少地方,其中時間最長、最重要的一站是巴西圣保羅。他1954年在圣保羅郊外買下一大片地,自己設計,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建成頗具傳奇色彩的“八德園”,里面不僅有亭臺樓閣、奇花異木,甚至還豢養了不少珍禽異獸。只可惜后來巴西政府要修水庫,“八德園”也被列入征地范圍內,張大千只能忍痛另覓家園。在卡梅爾購宅后,他一段時期內仍然兩邊跑,家人也是陸續從巴西遷往美國。
比起“八德園”的恢宏壯麗,卡梅爾的“可以居”就樸素得多了。“可以居”這個名字頗為直白,也頗為幽默,“可以居”——勉強可以居住。當然,這樣的樸素和勉強是相對于主人的創作需要而言,從室內照片上看,寓所一點也不顯得局促,我問策展人舒建華館長,“可以居”到底有多大?舒館長說大約2000呎(近200平方米)。這對普通人足夠了,但問題是裝不下大畫室。所以,定居加州初期,張大千經常要返回巴西的畫室作畫,尤其是畫巨幅作品時。
張大千在舊金山中國城的中國藝術館作畫
20世紀60年代,張大千攝于美國加州蒙特利半島(選自田洪、王叔重編《張大千文獻圖錄》(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6月)
1968年夏天,張大千在卡梅爾(當時多譯作“克密爾”)購宅,名“可以居”
可以居”到底還是將就了點,張大千1971年又在附近購置了一處更大的房產,取名為“環蓽庵”。“環蓽庵”位于“17英里路”(17 Miles Drive) 的圓石灘上(PebbleBeach)。“17英里路”是連接蒙特利半島沿海一片豪宅的主要干道,沿途風景如畫。這里的受歡迎程度不亞于任何專門的景區,由于屬于私人住宅區,如今游客進入“17英里路”,每輛車還得交10美金過路費。如果說“可以居”只是“勉強可以”,“環蓽庵”則是“很可以”了。新家占地頗廣,終于有空間建造大畫室。張大千把后院建成他鐘愛的中國式庭園,園子四周有松柏環抱,園中有假山有魚池有盆景,還有專門埋葬他用壞了的畫筆的“筆冢”。大師素嗜梅花,在園中種梅整整一百株,甚至建有“聊可亭”,以供其“臥月看梅”。
榮譽與喧嘩
20世紀60年代,張大千雖已在國際藝壇打出了一定的名氣,但比起他之前在國內如日中天的聲譽,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加州有它的特殊之處——舊金山灣區是全美最早、最大的華人移民聚居地,這里知道張大千、仰慕張大千的人很多。在加州,他受到了相當的禮遇。
1967年7月,斯坦福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辦了張大千在加州的第一次個人畫展,開幕式吸引了上千人參加,這在該館歷史上前所未有,連志愿者都被這陣勢給嚇到了。出席盛會的嘉賓包括當時已80歲高齡的中國現代著名畫家楊令茀(1887—1978)女士。這次畫展的組織者是著名漢學家、藝術史家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博士, 他是最早將中國現代美術引介到西方的學者之一,也是張大千最重要的研究專家,曾經為張大千拍過一部彩色電影紀錄片。
接下來,張大千在加州舉辦了多個畫展。1967年8月, 卡梅爾的拉克畫廊(LakyGallery)首次舉辦張大千畫展,此后拉克畫廊與張大千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一共為他舉辦了三次個人畫展,一次“張大千、張葆蘿父子畫展”。加州時期,張大千的畫作主要通過拉克畫廊售賣,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伯克萊藝術博物館、斯坦福藝術博物館等機構收藏的多幅張大千作品起初都是購自拉克畫廊。雖然拉克畫廊距離加州藝術收藏的中心還有一段距離,但它在把張大千的作品推介給非華人群體上發揮了重要作用。
1972年11月15日,在舊金山迪揚博物館亞洲藝術文化中心開幕的《張大千四十年創作回顧展》的展覽圖錄
加州時期的所有畫展中,1972年11月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當時名叫“亞洲藝術文化中心”,1973年改名)舉行的張大千“四十年創作回顧展”影響最大。開幕禮當天盡管遭遇暴雨,仍舊吸引了3000多名觀眾到場觀摩。而且,這是亞洲藝術博物館第一次展覽在世藝術家的作品,反響特別熱烈。
1974年,加州斯托克頓市太平洋大學授予張大千名譽博士學位,以表彰其藝術成就。當天,多位親友到場觀禮。在學位授予典禮上致辭的,是命途多舛、漂泊海外的中國現代著名劇作家姚莘農(即姚克,1905—1991)。
在加州,張大千的生活非但不寂寞,甚至可以說是熱鬧的。他受邀出席了數不清的開幕式和社交活動,他的照片也經常出現在當地報紙上。這一點或許有違他的初衷,當初選擇卡梅爾定居時,有朋友勸他住得離舊金山近一些,但他更偏愛卡梅爾的寧靜。他曾經告訴兒子張葆蘿,如果你住在一個人們很容易來訪的地方,就會有太多時間被招待客人所占據,就很難集中精力畫畫了。
然而,卡梅爾的相對偏遠并不能阻礙賓客們慕名而來。張大千生性豪闊,朋友來了他總是盡心盡意接待。尤其是遷居“環蓽庵”之后,他的家成了一個文化交流的中心。文人墨客,高朋滿座,詩書風雅、觥籌交錯。有時他還會現場給客人作畫。贈畫也是張大千加州生活的關鍵詞。盡管當時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他仍然作了很多畫贈與友人。這一時期,他有很多作品都是給朋友的禮物。張大千的慷慨甚至引起了代理商的不滿,因為他們更希望他的畫是被賣出去,而不是被送出去。
有意思的是,除了中國人,張大千在加州還有一群特殊的外國粉絲。這些外國粉絲并不像蘇立文那樣對中國藝術有深入了解,他們對張大千的興趣源于當時特殊的文化氛圍。60年代末,抗拒主流文化的“另類文化”(alternative culture)在北加州盛行,來自異邦的藝術家張大千被視為另類文化的偶像而受到追捧。年輕的嬉皮士們在活動現場給他獻花,甚至圍坐在他身邊向他請教東方哲學的問題。
藝術創新與加州風物
說起張大千后半生旅居海外的藝術生涯,世人津津樂道的往往是巴西“八德園”時期,殊不知,加州時期也為他晚期的藝術成就打下深深烙印。他的潑墨、潑彩(尤其是后者)正是在這一時期發揚光大,臻入化境。而且,加州風物也給予大師創作上的豐富靈感,甚至在他離開加州之后,仍然發揮著影響。
1972年舉辦的回顧展上,張大千與侯北人夫婦在展廳
現年103歲的著名畫家侯北人是張大千晚年最親密的朋友。兩人1953年在香港相識,后來侯北人移居舊金山。1956年冬,兩人又在加州重逢,相談甚歡。關于這次會面,侯北人后來回憶說:“那天下雨,大千先生穿一件古銅色的袍子,進來時,衣上還有雨痕。大千先生說到巴黎畫展,對與畢加索會晤的事情有點輕描淡寫,反而神情嚴肅地對我說:‘北人兄,我們中國畫和西洋畫擺在一起,顏色不夠鮮亮,很容易被人吃掉。中國畫非變不可!’”
變革中國畫,讓中國畫鮮亮起來,不被西洋畫“吃掉”,可以說是解讀張大千后期藝術創新的關鍵。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像上帝打翻調色盤那么簡單,而是源自大師對中國傳統畫藝的吸收與轉化,對西方現代藝術的接觸與借鑒,不斷探索,不斷演練,終于取得創造性突破。
一般認為,張大千出國以后,受當時流行的西方抽象表現主義影響,在“八德園”開始了潑墨、潑彩的嘗試。初期以1963年的《潑墨青綠山水》和《觀泉圖》為代表,突破了他早年山水畫以皴法與墨線作為主干的做法,試圖讓色彩擔負起賦予畫面形式的重任,但在技巧上尚顯青澀。此后張大千一路摸索試煉,到了《潑墨瑞士雪山》和《幽谷圖》,技巧日漸成熟,藝術境界更上一層樓,但仍然以潑墨為基礎,而非純潑彩。他的潑彩創作真正攀上高峰,是在1967年到訪加州以后。
張大千1968年潑彩《瑞士雪山》。題識:爰翁。鈐?。何焐?、大千唯印大年
1967年張大千在斯坦福和卡梅爾辦過畫展后,在兒子張葆蘿的陪同下游覽了加州著名的景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 National Park), 對其雄奇景觀贊嘆不已(后來他多次重游優勝美地)。返回巴西后陸續創作了《秋嵐夕照圖》《瑞士雪山》《山雨欲來》等潑彩名作。以《秋嵐夕照圖》為例,它取材自優勝美地的酋長峰(EI Captain),但并不是對酋長峰的具象呈現,而是非?,F代非常抽象。張大千在這幅作品中幾乎不依靠墨,只憑借大塊色彩營造出瑰麗壯闊的畫面,畫面上部的金色和黃色是他之前的山水畫中未曾見過的,與過往作品中“夕照”的柔和很不一樣,極具視覺沖擊力。畫面中部的一抹白云亦是神來之筆,肆意流動渾然天成。
1967年的《夏山圖》也是取材自優勝美地,描繪的是其標志性景觀半圓頂(Half Dome)。整幅畫既有寫實的一面,又是抽象式的呈現。經過前期的摸索,大師此時潑彩用色已是得心應手。上半部云彩白中帶藍悠遠縹緲,下半部青黑交錯深邃靈動,中間主山的金色和植被的綠色分外耀眼。舊金山州立大學美術館館長Mark Johnson認為,這一時期張大千對傳統青綠山水中少見的金色、黃色的使用,反映了加州陽光和地貌帶給他新的色彩和靈感。
當然,加州時期張大千也有較為傳統的畫作。比如1968年為祝賀其至交張群八十大壽而作的巨幅絹本水墨設色手卷《長江萬里圖》以及1969年的《黃山前后澥圖》(皆為返回“八德園”畫室作)。但要論此時期張大千最具標志性和原創性的藝術成就,還是在潑彩畫上。1999年,為紀念張大千誕辰100周年,舊金山州立大學美術館舉辦了“張大千在加州—傳統中國畫風的國際化發展”畫展,專門展示張大千加州時期的藝術創新,特別聚焦于其1965—1970年創作的潑彩山水畫。上文提到的幾幅潑彩名作,在該次畫展中都有展出。
張大千1967年游覽美西名勝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同年10月回八德園后,創作了以國王峰為主題的潑彩名作《秋嵐夕照圖》。此作1999年在舊金山州立大學張大千百年紀念展上展出并印制紀念海報
除了優勝美地,加州其他的自然風光也給予張大千藝術靈感,甚至在他1976年遷居臺灣以后,依然影響著他的創作。比如,蒙特利半島上有很多松柏,千姿百態,張大千極愛這些松柏,留下很多與松柏的合影,說它們令他想起他早年經常描繪的黃山上的松樹。在他1979年所作《古柏圖》中,雖然題跋上寫的是“鄧尉清、奇、古、怪四漢柏”,但畫面上深不可測的大海和粗壯滄桑的樹干,無一不令人聯想到蒙特利半島海岸線上那些古老的松柏。蒙特利半島再往南,大蘇爾(big Sur)的奇崛風光在大師筆下也似曾相識。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生前最后一幅巨作《廬山圖》(作于1981至1983年,其實并未真正完成)。廬山是中國名山,但大千先生一生并未親臨,他畫的其實是歷代名家筆下的廬山、東坡詩文中的廬山、他想象中的廬山、精神上的廬山。這幅畫寫實的部分源自哪里呢?Mark Johnson認為,《廬山圖》中很容易辨認出優勝美地懸崖、林木線與山脊的影子。在大師筆下,異邦的山水與故國的江山融合在一起,其畢生對中國傳統山水畫的鉆研與晚年在潑墨、潑彩上的創新完美結合,營造出氣勢磅礴、宇宙般神秘浩渺的廬山全景。在這張巨大的水墨潑彩橫幅上,是東方與西方、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自然與想象的匯聚,仿佛張大千本人藝術生涯的縮影。
過客因為留下的作品而成為永久的居民
張大千早已離開加州,駕鶴西去,但他的作品還在,足跡還在,對他的欣賞與緬懷還在,故事也還在。今年初夏硅谷亞洲藝術中心的展覽中,最讓舒建華館長興奮的是,時不時會有曾經跟大師接觸過的故人來訪,在老照片上找到當年的自己。他也很樂意與觀眾分享大師在加州的各種趣聞軼事。
1967年的《夏山圖》也是取材自加州著名景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描繪的是其標志性景觀半圓頂(Half Dome)
對于加州來說,張大千是個過客,但因為他留下的作品,他成為這里永久的居民。這些年來,不斷有相關畫展在這里舉行,展示這位20世紀最重要的中國畫家的成就。五百年來一大千,再過五百年,大千還是大千。在蒙特利半島孤傲的松柏下盤桓的長髯老人,仿佛從未離我們遠去。
圖 / 硅谷亞洲藝術中心、田洪、孫穎、舊金山州立大學提供
AUTHOR & THANK| 作 者 & 鳴謝
注:本文寫作得到硅谷亞洲藝術中心舒建華館長、徐心如副館長的大力協助,在此致謝!
楊柳,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博士畢業生。研究領域為中西方文化交流史、基督教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F居美國加州硅谷,從事學術翻譯與寫作。
來源:騰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