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在西風東漸和現代化的進程中,傳統社會結構的消逝和西方繪畫在中國的興起,使得歷經千年的中國水墨經受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一度令水墨創作陷入尷尬的境地。然而危機往往也意味著契機,自彼時起,無數藝術家更新求變的努力,促使水墨畫告別了孤芳自賞,開啟了與世界的交流和對話,從而塑造了當代水墨的新面貌。其中尤其不能被忽略的,是那些漂洋過海的水墨藝術家。他們身處異域,卻始終堅持對于水墨藝術的探索,同時,不管出于主動還是被動,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西方藝術思潮的浸潤——于是,他們成為中國水墨藝術在世界舞臺上生發綻放的媒介。前有張大千、曾佑和,后有劉國松、馮鐘睿,繼之以谷文達、鄭重賓等藝術家……,上世紀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期間,他們遠赴異國,相對自由的環境為他們提供了更為寬松的實驗空間,在創作中他們不斷打破陳規,隨時而進,令水墨藝術在新的時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多元化面貌,著名中國藝術史家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曾言:“現代中國繪畫的創新,一部分來自于海外的那些藝術家。”意即在此。
劉昌漢先生正是這些開拓者中的一員。他自少年起開始習畫,先后師從胡念祖、劉文煒、黃君璧,上世紀七十年代自臺灣藝術??茖W校畢業后,即負笈遠赴西班牙,開始漂泊異國的藝術生涯。劉昌漢先入西班牙費南度藝術學院學習壁畫,數次在西班牙舉辦個展,又轉赴美國芝加哥入瑞?沃藝術學校學習攝影,畢業后一直在美從事藝術創作至今??缭讲煌膰群筒煌乃囆g領域一路走來,劉昌漢將自己定義為一個“流浪者”——這種流浪并非命運使然,而更似一種主動“選擇”。對于作為其從藝起點的水墨傳統,劉昌漢既有著深厚的理解與摯切的眷戀,同時又保持著一種警覺,他說:“傳統對后代既是豐碩的資產,也是不可承受之重的負擔,留給后繼者定型的固化觀念。”或許,正因懷有對“被固化”的擔憂,劉昌漢才選擇自我放逐于異域,置身他國及其他藝術領域,以一種“失根”的狀態,有意保持與傳統的距離,再經由其他藝術形式反觀傳統。這使得他對于水墨藝術的回歸,成為一種剝落熟套,擺脫程式后的返璞歸真。
多年來游走天涯,廣大的世界令人眼界開闊,另一方面,漂泊異域也令人產生孤獨。不過,對于藝術創作來說,孤獨有時反倒是一種催化劑。孤獨使內心變得沉靜和敏銳,世間也唯有孤獨的心靈能夠于靜默中感受天地,體會個體與宇宙間的無聲對話——這或許正是“流浪”賦予的心境。因此,劉昌漢的作品常常讓人感到一種少有的蒼莽與靜寂。他筆下的雪山、飛瀑、云海、枯木乃至梯田和村落,常為闃靜無人之境,即使偶有人影或動物出現,也往往是靜默的獨影。不同于傳統山水畫作為文人雅士對于山林向往的寄托而存在,劉昌漢的山水并不為人提供悠游其間的想象,而是以冷峻蒼茫的山川形象映射龐大宇宙不息運轉之一瞬,藉此而發的,是對于開辟天地、貫穿時空、源生萬物的洪荒之力的贊嘆,以及當有涯之生命面對無涯之宇宙時發自心底的感喟。觀劉昌漢的作品,會讓人不禁想到陳子昂的詩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種個體身處于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當中時,所產生的孤寂感是永恒的,也是人類共通的情感,無關古今中外。而劉昌漢筆下峭拔聳立的山川,綿延橫亙的云海,帶人們走到了獨自面對天地的“那一刻”,在那里,地域的差異、文化的區隔都被遺忘,大山大水,大開大闔,靜對默觀,自能體味其中生命力與自然力往復不絕的震撼。
或許正是出于這樣的追求,劉昌漢十分強調藝術要“還原山川的本色”,他認為,一切過度詮釋的藝術,都存在著使藝術淪為附庸品的危險。他更關注藝術作品關乎直覺的性質,避免過多文化屬性和意識形態的介入,因而他能夠放下成見,打破藝術形式和地域文化的界限,成就獨特的藝術效果。壁畫般的構筑手法造就了劉昌漢作品的氣勢,攝影般的構圖和光影處理,明亮的前景凸顯于暗色背景之上,為畫面賦予了出色的光感和場景感。不同藝術手法的交迭運用,塑造出劉昌漢作品奇妙的視覺效果:近看時墨色蓊潤,不乏中國水墨的氣韻,遠看時卻只見光影明滅,具有油畫般的豐富色調和凝重感。這種奇妙的效果同樣體現在觀眾對作品內容的反應中:同是面對劉昌漢筆下的雪山,生活在北美的人會說,這是洛基山,而生活在中國的人會說,這是喜馬拉雅。這種特點或許正反映出劉昌漢作品中對于生命和世界的體悟——山川、天地、宇宙本是同一,無關國界,不著古今,人生本是一場無邊界的逆旅,藝術與人生,都是一場于流浪中不停尋覓的歷程。
懷有“流浪”之心的人,是無法滿足于原地踏步的。近四十年來,除藝術創作外,劉昌漢的足跡漸及策展、藝評、藝術教育及藝術研究等各個領域,先后在西班牙、美國、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舉辦個展及參與策展,出版、編輯了《百年華人美術圖像》、《游美國、加拿大?發現美術館》、《北美華裔藝術家名人錄》(英文)等著作,發表藝術評論400余篇,闡述自己對于水墨藝術、當代創作以及當代美術館發展的思考。他既寫嚴肅的學術文章,也以“劉吉訶德”為筆名寫面向大眾的藝術雜文,理性中肯之余,亦不乏幽默犀利。無止境無邊界的探求與思考讓劉昌漢的創作思維更加活躍,除了紙本水墨創作,他也嘗試以水墨為語言,以影像或裝置為媒介,進行更多樣的創作。2001年,他曾與蔡國強合作開展以水墨為主題的當代藝術實驗,通過觀念、表演、錄像等形式,探尋水墨藝術的更多可能性。
談及海外水墨的藝術變革時,劉昌漢曾言:“從某種意義上講,海外藝術家在異域的掙扎起到一種文化反芻與凈化的作用,帶來水墨畫傳承與接續的新的可能。”而劉昌漢本人正是這樣一位身體力行者,
他筆下鋪展的無限山川,展現了多年來孜孜以求的歷程。這既是劉昌漢個人的藝術之路,也是中國水墨在海外演變發展的軌跡。